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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圍棋小說》棄子



圍棋定石

棋盤之上,不會有人告訴你,到底要怎麼活。

「十、九、八、七…」一旁黃色計時鐘開始讀秒倒數。落下一顆白子,我的心跳震動,以強烈快速節奏壓制計時鐘,叫它安靜下來。

「十..」「啪擦!」對手毫無遲疑落子拍鐘。

「十、九、八、七、六…」那鐘像顆炸彈丟回我身上。棋局已過佈局階段,馬上要來到近身接觸戰的中盤。我發現拍鐘的手,有些汗水,得提早拍下,免得時盡裁敗。

圍棋要則十分簡單,黑子白子彼此佔地,地多者勝。然而要則簡單,我卻做得一塌糊塗。從三歲牙齒剛長齊,不會吞下棋子時就開始學棋,到如今二十六歲還在搶搭職業考核賽的末班車。


「哎!你這步走錯了。」棋院的何胖子氣急敗壞,隨身攜帶的大水壺狠狠敲在我的棋盤旁。

「哎哎!你下這邊幹嘛?」何胖子提高音量。十二歲的我第一次參加考核,帶著失敗的棋譜內容回到老家,擺起棋子給我的老師何榮耀覆盤檢討。

「我要攻擊啊!」

「攻擊不是要走這邊嗎?」何胖子迅速拍了一顆棋子在棋盤上。

「啊計算完覺得不行,所以就改成攻擊這邊。」

「這樣哪裡不行?要貫徹路線!」剁剁剁剁剁,他連續擺了十幾手棋的變化並怒吼。

「我往左邊呢?」他的棋擋住我去路。

「我往右呢?」他的落子直接扭斷了我的。

「你那麼厲害,你幹嘛不去考職業?」我也生氣了。

「職業棋士限二十六歲以下報考。」當時教我的老師何榮耀義正嚴辭地對我說。但一個鄉村裡破落棋院的中年胖子的話,怎麼嚇唬十二歲初生之犢的少年?二十六減去十二,我還有十四年的光陰,怕什麼?

何胖子約莫四十多歲,臉色赤紅,老皺眉,不說話總讓人以為在生氣。他的棋院幾乎家徒四壁,沒有裝修,最精心的裝修就是他自己與學生的獎盃。獎盃金閃閃的,起初是一座小丘,慢慢變為一座大山,最後山洪蔓延,丟個紙屑,垃圾筒旁也能撞倒一只獎盃。他說話犀利,棋風強悍,但最讓年幼的我好奇的,反而是他脖子上戴的金項鍊和隨身大水壺。


棋局進入中盤,局面開始複雜起來。對手黑子先行,積極主動,佈局完兩人差異不大。我必須找到攻擊的裂縫,劈開這佯裝安靜的平衡!比賽制度是考生循環對弈七盤,計算勝場數量與輔分來排名,然而前面我已吃了三場敗績,再不勾上揀選名額的邊緣,這次就是要真正滾蛋了!

「啪擦!」鐘未開口,就被對手撂倒。

「啪擦!」我也迅速落子按鐘,雙眼盯住對面與我爭勝的棋手——十二三歲的少年。他臉上表露的是無畏的面容,一如當初的我。


何胖子的棋院開在村裡唯一那座橋的橋頭,每日爸媽出門勞動過橋便會看到,念在收費便宜又能照料孩子的份上,凡家裏稍微寬鬆的,就把孩子托在何胖子那。種梨子為生的母親也不例外,早早就將我送過去,比起自個兒家,破棋院待的時間更長。小時候,何胖子帶一班兒童少年四處比賽征戰,我們全當作是戶外郊遊去了,嘻嘻哈哈,棋路既野又生猛。怕什麼咧?輸了棋也不怕。輸了棋,不過被何胖子懲罰。全員受罰,大一點的孩子牽小一點的孩子,直接從比賽會場徒步走回當晚住處。不管路程四小時還是六小時,天空下雪下雨刮大風,都一樣貫徹始終。棋下不好,才丟人,但他不怕丟孩子。


「這邊題目做完!」棋院裡何胖子甩一本棋書在桌上,這才是令孩子們恐懼的。

「噢..」嘆氣聲抱怨聲四起。孩子們識相,每人取自己的白紙,仔細記下題目,回到自己桌前苦思。

「老師!這本書有三百多題耶..」我拿起書本,拇指快速地從第一頁撥到最後一頁。

「不想下出個名堂來嗎?那就做六位數的題,下五位數的棋!」何胖子打開他的隨身大水壺,飲了一口,拉張椅子就坐在教室裡,盯著我們解詰棋題。詰棋和下棋不同,不借助真實棋子,全憑思考完成戰鬥模擬。

腦海裡設想自己每個能行的棋步,再推演對手的應對,第一手黑,第二手白,第三手黑…可能到十數手,那想像的棋盤便破碎了。於是,再重來一次,第一手、第二手、第三手..直至棋盤局部定型,這樣算為一張圖,一個可能變化。不過,一道詰棋題目可有好幾張圖,好幾個可能變化。千變萬化都得用頭腦記好,因為裡邊僅有一張圖才是正解。我興奮地用鉛筆記下那張寶貴的圖,標示好數字,確信對手的次序都被我掌握,像是完敗一個仇敵一樣的得意。好不容易解答完一個章節,就忍不住奔向何胖子。

「我做完了!我做完了!」高舉棋紙一陣顯擺。

「怎麼可能…」同學們抬頭的抬頭,搔頭的搔頭。

「他才做完第一章啦。」其中一人吐槽我。

「我做完第一章還是比你快啊。」我回道。

何胖子知道我總是解題快,與其它孩子相比,多了一份靈敏的棋感。他沒說什麼,接過棋紙,眼光掃了一回,用紅筆給我幾道錯題打了個叉,就又遞回來給我了。

「繼續想。」

「老師,我想不出來。」

「那就想到可以想出來。」

「沒有提示嗎?」

「對手會給提示嗎?」

「不會。」

不僅題目量多,有時候光是一道錯題就能使人來回修改,鉛筆橡皮擦塗塗改改,棋紙都要破了,孩子們煩躁得不行。咬指甲,抓棋子,拔手毛。不曉得自己不知道什麼,才是最痛苦的。塗拭的棋紙,棋格彷彿沒有邊界地蔓延開來,正確的道路一片空白,千變萬化等同抓不住任何一個變化,這樣的白無盡無涯,令人絕望。題目的煉獄,能從白日到黑夜,何胖子似乎永遠不會累。重複這個無間地獄,待我長大點後才知道他那隨身大水壺,其實裝的都是提神飲料。


 

中盤,我與那少年戰得誰也不讓誰,局勢混亂,我與他大概都看不清。他的黑子瘋狂打入我的陣地來,我不願被動應戰,索性將一顆白子吊在黑空中,互破彼此陣地。此刻,要守還是要攻,他陷入長考。

「六、五、四、三…」時間仍舊在走。

「突!」他的黑子碰了我的白子,這是個問應手,宛若一把黑劍劍指我的咽喉,你要攻還是要守?

「五、四…」見過的凌厲套手、擺過的複雜定石、上百步可能的棋路在我腦海高速閃過。一塊塊分割的領地,聚集的白子化為一條憤怒的大龍,企圖衝撞黑子堆疊的厚壁,向上越過,要越過高牆!

「三..」忽然,腦海裏的棋形,崩了。何胖子那句「這樣哪裡不行?要貫徹路線!」響徹我腦殼,語音還似帶著熱氣,但我的手在顫抖。對手很年輕,思路正當敏捷,棋步銳氣逼人。若我意氣反擊,勝算又有多少?先防守退讓,後起直追,在有限的棋盤裡,同時拼命狂奔,我是否能追得上他?


「贏了!半目。」何胖子大力重拍棋院的黃色計時鐘。被他大手一壓,鐘直接滾到地上,還來不及吐出一字。他站起身,難得展眉,一張臉笑得通紅,手還摸了摸項上的金鍊子。

「半目?(圍棋勝負最小單位)怎麼可能?」與他對弈的阿伯一臉不可置信。何胖子先讓了他五顆子,他整盤棋發揮得不錯,怎麼可能輸?計算彼此圍地時,他堅持每一顆子每一顆子都要數明白,細數至最後,他雙眼瞠愕,吞了一口口水,開始無賴碎念道。

「何胖子,你年輕時不是在考職業棋士嗎?還差點被選做國家代表的。你這樣程度的,怎麼跟我們這種的下啊。」阿伯神情無奈,轉頭向後方其它也在棋院裡對弈的阿伯們說。

「這不公平吧?」阿伯不悅,其它人也開始鼓譟。

「來來來!棋盤最公平,你走一手,我走一手。說好一盤六千,願賭服輸。」假日的棋院,來者多是社會人士,下的棋可不只黑棋白棋,他們跟我說這叫彩棋。何胖子平日是老師,假日可是整天的賭徒,聽說快棋特別厲害,逢賭必贏,幾盤棋後身上鈔票一沓沓的,於是為了方便流通,他打了一兩七八錢的金鍊,天天掛脖子上,看誰能贏走它。

「沒人這樣的啦!」阿伯不屑揮手。

「今天我有考上的話,還用得著在這邊跟你這菜渣下嗎?」何胖子酸溜溜地說。

「你說誰是菜渣?」

「就說的是你啊!要不然你來跟我學生下?這小子是我班裡最有天賦的。你下得贏,我付你雙倍!」何胖子將隨側觀棋的我拽過來,個子恰好在他肋廓高度,大手壓住我的頭,我跟地上的鐘一樣,什麼話都不敢說。

「真沒意思!」阿伯變臉,轉身要走。

「輸了給錢,天經地義!」何胖子拍桌大怒。


此時,一個微小的聲音傳出。

「小何,小何。」李爺爺起身徐徐走來。

他比何胖子削瘦,歲數也大得多,一副細銀框眼睛穩穩妥妥騎在鼻梁上。一張口,我倒發現李爺爺有顆缺牙。

「今天茶我喝的比較多,茶資就放在這裡。他輸的錢就別計較了,傷和氣。晚點咱們安靜的來一盤,你看如何?」

李爺爺從襯衫胸前口袋掏出捲起的一沓鈔票,數了一萬元放在棋桌上。剩餘的又小心捲好,收進口袋去。慢條斯理得像是一條白眼鏡王蛇。蛇信一吐,其餘混雜龍蛇也就各自散了。何胖子鬆開我頭上的大手,方才變臉的阿伯臉又變回來,棋院恢復平靜,每個人的棋局繼續行進。

「李爺爺今天要下棋喔?」我盯桌上的鈔票驚訝問道。假日棋院充作彩棋場地,茶資一般也就收個一百元而已。

何胖子沒回答我,倒是瞪我一眼。據我所知,李爺爺幾乎每週都來,但從不下棋只觀棋。其它阿伯們說,李爺爺是老一輩有名的天才業餘棋手,但不知道為何職業考試參加過一次後就放棄下棋了。後來他奮發讀書做了大生意,退休才來棋院聊聊天,熱心贊助棋界賽事。何胖子是中生代的業餘強豪,衝擊職業考試數次,他要和老一輩的天才業餘棋手對弈的話,那誰更勝一籌啊?想到我就興奮兩眼放光。

「孩子,人外有人,棋是下不完的。你也是個好苗子。」彷彿看透我心思般,李爺爺只是我笑了笑,那顆缺牙總讓我在意。一陣清風伴隨茶香吹散棋的煙硝味。再後來,我只記得何胖子收了錢,「下棋的也是要吃飯啊。」他那麼說,但和李爺爺的棋有沒有下,他跟李爺爺誰天份高,他就不許我問了。


「天才是不值錢的。」當我志得意滿時,何胖子澆灌冷水從不客氣。是啊!十幾年的職業棋士考核,誰不是來自鄉村的天才少年,誰不是城市裡的資優神童?職業考試,考上的是天才,而有的天才也是考不上的。就比如何胖子吧!他下過多少精彩的棋,絕對有過在職業棋壇長成參天大樹的願望,可疾風勁草貫徹始終十多年,他再優異的棋只能在賭桌上發力。


「天份是老天爺給的彩票,沒它進不了職業棋士的考場,這孩子磨練磨練還行!」何胖子曾這樣對我母親說。種梨維生的母親沒讀什麼書,考職業棋士是條什麼樣的路,她不懂,但看我學棋過程,一盤又一盤贏下來,「能贏就去吧!」她說。至少那聽來是條花路,不似務農人在泥地裡掙扎。起初,我贏棋贏得甜滋滋,後來小學時期開始偶有挫敗,於是何胖子分析,「書乾脆就別念了。念了也走不到最前面。你小子好好下棋,還有個翻身機會。」母親和我聽了,覺得甚有道理,既給家裏省花銷,又能做更多詰棋,贏更多的棋。


但後來,我開始嚐到一種人生的苦。


 

家裡種的梨,是常見的粗皮梨,肉粗味淡。有一年,母親從友人手中得到饋贈,那是從高緯度來的白色梨花。據友人說,將它接在粗皮梨的母株上,就能種出甜美多汁的梨來,只是失敗率極高,友人自己失了興趣,端看母親願不願意一試。母親心想這是多好的機會啊。無奈這美麗梨花,與柿子桃子這樣接枝就能活的物種不同,它嬌貴得很,需要大量心力照看。土壤氣候差別太大,如只嫁接枝條,最終會開不出花結不出果。為了甜美果實,母親需人工修剪一個個花苞,再用膠帶將它與舊梨枝纏住。只接一朵花苞是無用的,必須成百上千朵的接。滿園的花接下來,不僅不知道成敗結果,母親的指關節也腫得像畸形的粗皮梨枝。許多次,我也想跳下去幫忙接花苞,但母親卻總是搖頭。「你的手是要用來下棋的!」聽到母親這樣說,原本甜滋滋的棋,在輸了的時候逐漸變得苦澀。


忍耐。輸棋就檢討,棋力弱小就做更多的題,心煩意亂就擺前輩高手的棋。

忍耐。是為了要贏。


「二..」計時鐘無情告訴我,時間是有限的。職業棋士考試也是有限的,十四年的光陰此刻也快用盡。我沒有了輸的餘地。面對對手的挑釁,無數的變化圖在我腦中緊密排開,全身發熱,三十步、五十步、上百步…已有幾張圖崩潰一地。比起複雜到無法掌握的攻殺,我只能選擇忍耐穩妥的防守。至此,我已無退路,終局只能一路浴血奮進。


一夜大雨,母親聞聲趕緊奔出門看梨子去。我因為輸了棋在家打譜,重新擺上比賽對手曾下過的棋,其實我已經背得爛熟,連夢裡都能看見,但還是輸了。一股惱怒衝上心頭,反反覆覆,雨水打著家裡屋頂,滴滴答答,我幾乎想把屋頂也拆了。待母親回來,一開門,她成了個泥人。真的是個泥人,留兩顆大白眼睛,其餘都是濕泥巴。她從田裏回來,在橋上跌了好幾次。夜雨沖走大片梨花,沖走家裏的經濟來源,也淋濕我與母親的心情。那之後,家裏就不種高貴的梨花了。所幸何胖子時不時給我減免,學棋這件事也終於是堅持下來。


棋走得入迷,彷彿局勢一吁一嘆的都是自己。快樂不過是抹贏棋的笑容,疼痛卻是釘在心上永恆不改的敗績。


我的白子在棋盤四方像正盛開的梨花,我知道是時候了。刺刀上身,毫無保留往黑棋殺去。我的感官從未如此清晰,脈搏的跳動,血液的輸送,棋盤上每一步都下得萬分肯確。白子與白子飛速連接,欲勒斷黑子的項頸。黑子不斷湧動,向上長氣再長氣,突破後轉頭過來要咬爛白子。兩條巨龍往天空糾纏飛去,白龍嘶鳴,黑龍怒吼,黑潮拍岸,白龍靈活反手,卷住黑子,絞殺。

我預期對手有痛苦的面容,但那十二三歲的孩子卻面無波瀾。

「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。」讀秒繼續,他一動也不動。我估計那條黑龍是難以救活,即便是活,也是個不死的殘存苟活。

「突!」在最後一秒,一枚黑子輕飄飄地落下,在戰場以外。


棄子!

他棄子了!


他放棄救活這麼多步走來的黑色巨龍。他的眼光放在局部戰場外更開闊的棋盤上。圍棋,圍地大者勝。局部攻殺,我的白子殺死了他的黑子,又如何?


四處黑潮洶湧,他的陣地不知不覺中增加不少,黑棋從四面八方淹過來。

我..有點看不清處局勢了。

他是一開始就打算棄子的嗎?什麼時候決定放棄的?


「滴!滴!滴!」耳中聽見的似乎不再是那煩人的計時鐘。我忽感頭痛欲裂,兩手按住太陽穴,雙眼緊閉無法睜開,全身像一只要炸開的熱水壺,沸騰的思路快把我蒸乾。所以正確的那張圖,應該是放棄嗎?所以正確的那張圖,應該是放棄嗎?「老師..」


那個何胖子與阿伯對賭的假日。

我忍不住問他:「老師,你為什麼不殺爆阿伯?你不是明明比他強很多嗎?」

何胖子笑著說:「控制在半目輸贏,就是要讓他一直覺得有贏的希望啊!」

「這樣他才不會放棄。」

一直是棋盤上的賭徒。


我勉強睜開眼睛,發現棋盤上不只黑子白子,還有鮮紅的斑斑血跡..

滾燙的熱血不斷從我鼻子流出,我腦子裡的棋形開始扭曲走樣,漸漸支撐不住,破滅,崩潰,粉碎了一地。我看不到對手的表情。賽場裡每個人都萬分緊張,挨近我,要為我止血,要我清醒意識。世界應該很吵雜,他們說什麼,我聽不見。棋的世界很安靜,我只聽到計時鐘還在冷靜說著:

「五、四、三、二、一…」

我的名字還能被寫在棋壇上嗎?

貫徹始終錯了嗎?

老師,我已經做完六位數的題,下完五位數的棋,拼命圍出自己的大空了…


依稀中,家鄉的梨花樹長得鬱鬱蔥蔥,我或許只能當個農夫,走唯一的橋,守唯一的田。恍惚中,假日的棋院鬧哄哄,我也可能是個榮耀的賭徒,十餘年只為吃一口飯拼搏。


孩子們啊,棋盤之上,不會有人告訴你,到底要怎麼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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